春節(jié)七天長假,大年初二那天一大早趕回老家祭拜先祖,開年了。時間的指針不知不覺在探親訪友的祝福聲和噓寒問暖中走到傍晚。村屯里不時轟鳴的炮竹聲,濃煙彌漫中是嗆人的火藥味,有一陣熟悉的香氣飄來,我停停腳,妻說,“怎么了?”我答非所問,“有沒有聞到香味?”妻抽了下鼻子,說,“是千層糕嗎,這個季節(jié),只能是千層糕,小媳婦回娘家的必備?!迸_階上迎接我們的嬸娘臉上笑容是如此燦爛。我和妻信步迎上,堂嫂奉上一碗千層糕,熱氣騰騰,“瞧,”她說,“香嗎?!蔽译p手緊緊捧著,碗里灑上一點花生末,星星點點,紅紅黃黃。妻的那一碗則是炒芝麻,香濃鮮美相得益彰。往廚房里探頭,火紅灶膛里舔著烤藍的火苗,大鍋頭里熱氣騰騰,一縷縷米粉特有的香味在空氣中飄蕩。讓我不禁想起網(wǎng)上有位詩友做的那首“喜慶豐收十月朝,五更爐灶火苗高。新鮮糯米新鮮味,娘做糍粑碌碌燒?!?/p> 水撩耡,糍粑的一種,學(xué)名千層糕。 千層糕不僅是一道風(fēng)景,它還是一個古老的故事,一段如歌的歲月。 秋收結(jié)束喜慶節(jié),時光流逝又一春。千層糕的香氣一直追隨,或者勾起陳年肺腑里的遺留?!澳愠赃^千層糕嗎?”在咀嚼著千層糕聲中我問?!爱?dāng)然吃過,我媽的千層糕一流。”娘家在藤北的妻答。我心中一喜,原來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難忘的年味和鄉(xiāng)愁嗎?思緒徑直回到上世紀(jì)七八十年代這個平靜的小山村,母親的千層糕正在歲月里飄香。 記憶如影片在腦海掠過,片段里那個華發(fā)早生的中年婦女,闊闊袖套束著衣擺,青藍的大褂披在瘦小的身上,哈著腰圍披便垂近腳踝,幾縷白發(fā)在皺紋縱橫的臉龐飄倏而動。那是我的親娘,會做千層糕的母親。我總會注意著母親的千層糕怎么做的。每到年末歲初時節(jié),除夕前那幾天村東頭的石磨吱呀吱呀的轉(zhuǎn),母親那瘦小而粗糙的手一勺一勺往磨上的孔里填,米漿在縫隙間滲出,緩緩地、緩地往槽口流淌,散著香氣,母親的手在那些瓊漿玉液中劃來劃去,乘出再倒回,看看夠乳白夠細膩否。我一靠近,她便說,“哥兒,不動哈。”乖巧的我?guī)褪滞妻D(zhuǎn)子研磨,周而復(fù)始著同一個程序。母親的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,沒多久完成了一大半的活。倒是不諳世事的弟弟搗蛋,玩弄那裝著米漿的木桶,母親努力地急急奔來,“我的小祖宗,不許動,不許動?!焙艉戎杏謳е鴰追旨僖獾泥凉?,本來菜青色的臉急的紅撲撲似少女般,直到近前護住簸箕和木桶,對著跑遠咯咯樂趕偷谷子的小雞那個動作,對好動的弟弟說,“不動啊,小寶乖,媽媽給你們哥倆做水撩耡的啊?!甭曊{(diào)帶著幾分祈求??墒堑艿軟]多久便故伎重演,她便不時飛跑出來像轟一只小麻雀。 母親的千層糕好吃,不光我這樣說,親戚朋友,鄰居鄉(xiāng)親也這樣說。每每親朋戚友來訪,母親都會遞上一碗,讓大家分享她的勞動成果。要知道在那段時常饑腸轆轆的歲月這可是一頓饕餮大餐---用村上的人話來說:水撩耡,吃了三餐不會餓。 我對制作千層糕的流程是記憶猶新的。母親她左一盆右一盆,糯米、粳米和煮熟的米飯按比例混合,浸米、磨漿、蒸炊都是她親手加工。母親用木勺盛滿一勺米漿,倒在鋁合金做的簸箕上,再輕輕地?fù)u動簸箕,米漿均勻地鋪在簸箕上,蓋上木鍋蓋,用打濕了的布條或毛巾盤在鍋頭與鍋蓋銜接處,以防水蒸氣流失。爐火燒的水熱騰騰,水蒸氣的熱度把米漿蒸熟。母親又接著盛滿一勺米漿澆滿,依次類推,多重的濕米粉層層疊疊。人們給這土地的饋贈給了一個雅致的名稱,千層糕。 我倚偎在母親身旁,將一把把柴草塞進火紅的灶膛里,這時弟弟妹妹他們也乖巧的坐在灶爐邊等著蒸熟的千層糕,好解解饞蟲引出流到嘴角的口水。通紅的火光映紅著我們兄弟姐妹那細嫩的臉龐。我拿起一小塊蒸熟了的千層糕細細品嘗,溫潤爽口,清香中滲透出一絲絲的甘甜,嘴巴刻意搞出巴嘰巴嘰的聲響。弟弟妹妹兩個小饞貓看著我,吞咽不時冒出的口水,脖子一動一動的,令人又好氣又好笑----要知道餓極了,什么都是美味。唉,都那艱苦歲月惹的。我想,要是這樣的千層糕給皇帝吃,他也挑不出毛病來吧。 每到吃千層糕的季節(jié),是我們半大不小的孩子的期盼。畢竟過年,可以放開肚皮吃一餐飽飽的千層糕。要知道吃完千層糕后沒多久就開春了,母親又回到那個奔波在田頭地角農(nóng)村婦女的角色。 就這樣,我們兄弟姐妹在對一年一度新春佳節(jié)里可以飽食一頓千層糕的企盼中長大了。母親特別疼我,多年后的今天,那種感覺依然清晰。那年我畢業(yè)后參加工作,過完年后回單位上班,媽媽用塑料袋包了一大塊千層糕,我說,“媽,你留點吧,兒子去做工了,再不會餓著的?!蹦赣H默默的把袋口系起來,輕輕的說了一句,兒行千里母擔(dān)憂。那一刻,不爭氣的淚水充溢了我的兩眼,哽咽說:“媽,我已長大了,不用送了!”無奈母親的執(zhí)意,我只能攙扶著母親瘦弱的胳膊,依依不舍的走向通往汽車站的村頭,一步三回頭。車子漸行漸遠,我透車子的后窗,老母親仍站村口的老樟樹下向我揮手道別。我,再一次淚眼婆娑。我知道,千層糕就如風(fēng)箏,一頭系著我,一頭系著為我做千層糕的母親。 幾年前,母親走了,關(guān)于母親做千層糕的記憶沒嘎然而止。再后來回老家探親時,與母親最為要好的嬸娘說,你在外地工作的那段日子,你媽一直念叨你愛吃她的水撩耡呢。我的眼淚嘩的一下流成了河。嬸娘給我做了千層糕,坐在曾經(jīng)的磨房邊的石凳上慢咽細嚼。嬸娘的千層糕很好吃,可是距離心底差著那么一點點,我清楚,母親的千層糕隨著她走了。 就這樣,母愛一直伴隨著我,母親的愛含蓄而深沉,就如那一碗熱騰騰的千層糕。現(xiàn)今母親已離我們而去,我有太多的話想對母親說,可又不知從何說起。想想那時的我總是會依在母親的膝下,母子倆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的情景。 母親做的千層糕,抹不去的年味,抹不去的鄉(xiāng)愁…… 在歲月悠長悠長的巷口,母親的千層糕香透天涯,就如今夜,無眠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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